“他不知变通的待人处事方式,造就了他过于正直的性格,让他周围的人际关系相当压抑;
“他不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就算知道也依旧故我,在需要经营人际关系的学术圈子当中极不讨喜;
“他时间有限,但他要兼顾教学、研究以及家庭之间永远也无法达到的平衡,导致了许多隐性的夫妻关系恶化,虽然没有严重到离婚,却已经逐渐失去了兰花以外的共同语言;
“尤其是他的儿子,不止没有乖乖履行他早已经拟定好的完美人生规划,也没有他预想中出色,不然这孩子为什么不跳级?为什么没有去名校的特殊班?甚至没有选择更有研究发展潜力的理科,而是选择了一个最为市侩的专业……所以,我猜,应该是所有的因素让他的虚荣心逐渐变质。可我不敢肯定。因为我并不了解他真正的想法,因为即便我曾经竭尽全力试着去跟他沟通,他也会想方设法的排斥我。
“最终,彻底杜绝了我能了解他的一切途径。因为这在他看来就是在暴露自己弱点,是身为成年人、身为父亲最无法忍受的事。
“因为那会让他显得既窘迫又无能。”
冗长的叙述结束时,他们已经回到了荒废的空地上。
屠休呼吸异常急促,既是因为上坡的山路,也是因为对方口中的过去,仿佛抽空了他肺腑,犹如闪电滑过夜空,留下无尽的空白。
他根本无法从自己所擅长的数种语言里找到适合的词汇,只能大口高频的呼吸。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闻哲依旧维持着置身事外般的平静口吻,“因而即便我尝试共感他,但是就像你无法共感自己的母亲,我也无法共感自己的父亲。”
“可温室里那位不是还活着吗?”屠休终于找回声音。
“他的确还活着,却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活着。”
闻哲说到途中就已经踱到了一块苟延残喘的半腐木板前,突兀地踩下,看着它变成碎块。眼神既残酷又冷漠。
“他被他的学生及时救了下来,送到了医院抢救。”
“可你似乎并不觉得高兴?”屠休精神地措辞。
“因为后来又出问题了?”因为他派去调查的人根本没有查到任何与之有关的事。
闻哲颔首:“那个学生与他关系很差,那天不过是想用刚编好的谎话去解释他无法准时交论文的理由。学生救他是出于道德,想让他延长论文上交的时间是出于利益,而把这件事传得全校皆知则是出于平常被严苛对待的报复。”
闻哲用超出屠休想象的平静方式阐述出每一个细节。
“一个心理不健康的教授,哪里有资格继续教书育人?他的名声彻底坏了,康复后无法继续留在学校任教。哪怕换到次一些的学校。这不单纯是因为他自杀的消息已经在教育圈中传开了,还因为他长时间缺氧让他的海马体出现了不可逆的损伤。虽然日常生活勉强恢复了正常,却已经无法恢复如初,根本记不住最近发生的事,自然已经无法继续他曾经热爱的研究与教学,只能提前退休。我不知道他再过几年是否会彻底忘记我和母亲,只活在过去的记忆里,也不知道以前的事他还记得多少。不过最终,他有可能会忘记所有的事和人,包括他自己。”
正因为这种“不光彩”的退休原因,即便去调查,也会有各方默契的隐瞒,从而一无所获。
“学校为了声誉不仅不会让外人查到任何与‘退休’无关的东西,还会用毕业证来让所有的学生闭上嘴。”
世界-4(iii)
闻哲阐述完了“故事”,而后开始陈述基于“故事”所产生的“观点”。就像在做阅读理解。
“我能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他,也尊重他。成年人的确要承受来自各方各面的压力,难免迁怒周围,甚至包括他自己。他针对我的严格教育是转移压力的一种方式,也是他年轻时没有得到的机会的不甘,更是典型的东方式父亲所固有的传统特征。可无论我是不是他做出这种选择的其中一个原因,我都不会认同他所做出的选择。如果他只是想藉此让我背上负罪感,那么我只会更加鄙夷他,同时也不会因此铭记他,反而会逐渐遗忘有关于他的一切。”
屠休僵住了。
“同时我也完全无法理解他,因而有过很多疑虑。”闻哲则继续道,“譬如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一定要获得周围人的认可才能活下去。既然我们都有独立的人格,选择权也在我们自己手中,由我们自己来认可自己难道不是最佳的结果吗?可他的大脑里好像根本就没有这个概念。结果就是,即便我竭尽全力去理解他,但我依旧无法理解他。”
只是事发当时他根本就不知道。
“当时刚好是临近第一个学期的期末。母亲怕影响我学习,就没有告诉我这件事。包括她之所以忽然飞过来的理由。只说她就是单纯地想来看看我。只要确定我在这边的生活和学习都很顺利,她就放心了。
“她像任何注重家庭的东亚人,像任何关心孩子的母亲,从孩子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会把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的孩子身上。这让她经常显得强势,擅作主张,琐碎,甚至啰嗦。但相比父亲,她却更为温和,也更关注孩子本身。只是表达方式不对而已。即便被我拒绝,她依旧会如此。甚至在出现‘那种情况’以后,她也不会选择跟孩子一同面对这件事,只会藉由关心孩子来转移她受挫的情绪……所以她就这么突然的来了,却瞒着我。直到飞机落地后,才发消息给我,告诉我她已经了。”
他接下来的阐述语气突然多了一份轻快,不经意间还原了另一个人的神态。
“她说,猜猜我在哪儿?没等我回答,她就发给我一张照片。我看到了布鲁克林的标志性建筑,立刻回电话给她。她问,怎么这么快就打过来了?她很吃惊。她说,学校说你出去做小组调研作业了,我没想到第一个学期就会有这种作业。我以为你很忙,要很久才会查看消息,难道是在偷懒?做作业怎么这么不专心?不会是顺道跟女同学去海边玩了吧?加州的海滩是不错,但你有了女朋友怎么能不告诉我?等你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男孩子要有责任心知道吗?别做对不起女孩子的事。”
对方犹如在演一出一人分饰两角的轻喜剧,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的确是两个,而不是一个。
一个是屠休所完全陌生的“年少闻哲”,另一个则是“年少闻哲的母亲”。这让屠休骨子里不断涌出了阵阵寒意,随后出现的惊悚转折则让他意识到这种感觉其实是自己一贯依仗的本能给出的预兆。
“我等了几分钟才找到插话的机会,问她你怎么突然过来了?她含糊的回答:是啊。我说,我是问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你是一个人来的吗?爸爸没一起跟过来?他居然会放心你一个人过来?她说:他很忙,暂时走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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